《合肥日報》(2024年8月9日4-5跨版)
“何以安徽”之明清篇
安徽這座縣城藏著一個帝都
明中都遺址沙盤
明中都鐘樓
鳳陽縣城景
明中都皇故城
明皇陵
明中都遺址獅子紋石雕刻
白玉石欄桿
“何以安徽”——一個帝王的鄉愁
平淡、輝煌、失意、孤獨,從未想過,將這些復雜的情感與一座縣城聯系起來。
它曾經是中華大地最后一座新增的都城,其宮城甚至比北京故宮還要大12萬平方米。
它曾經位居“明初三都”之首,被考古學家稱為南、北二京的“前傳”。
安徽這片土地上,為何突然長出一座盛大的宮殿?但最終又為何與一個王朝的都城擦肩而過?這里又隱藏著一代傳奇帝王怎樣的內心世界?
今天,我們站在明中都的城墻下,希望揭開它的神秘面紗——
縣城里的帝都
沒有人比明清史專家王劍英更懂明中都,也沒有人比他更懂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的“鄉愁”。
一輛銹跡斑斑的“二八大杠”,系著那條標志性的白色棉布手絹,沿著殘垣斷壁,一圈一圈,一點一點丈量歷史的記憶。
一年,兩年,三年……一座氣勢恢宏的都城終于在腦海中“拔地而起”。
1973年,來到鳳陽四年后,王劍英開始對明中都遺址進行全面考察。當年,大部分群眾并不覺得這座熟悉又破舊的縣城究竟有何特別之處?
邊走邊看,邊看邊查,午門內外須彌座上精美的白玉石浮雕、巨大的蟠龍石礎、內金水橋……當王劍英沿著磚砌平整的斜道登上午門俯瞰全景,沉默了600余年的明中都開始講述它的故事——
公元1368年,窮苦出身的朱元璋迎來一生的轉折點。這一年正月,他建立大明王朝。同年,明軍攻下元大都,結束了元朝的統治。
天下初定,建都成為當務之急。
盡管朱元璋在南京稱帝,但南京卻并非他心儀的都城。定都何處?西安、洛陽、汴梁、北平……一眾朝臣滔滔不絕,各抒己見。事實上,拋出問題的時候,朱元璋已有了主意:定都老家臨濠,也就是今天的鳳陽。
他給出的理由是,臨濠“前江后淮,有險可恃,有水可漕”。從地理位置上看,這個理由并不充分,至少當時的南京就具備這個條件,何須大費周章去重建新的都城?
理由種種,但有一種較為可信的說法是,“圣心思帝鄉,欲久居鳳陽”。對于朱元璋而言,這里有他的父母,有他的童年記憶;這里是他的故鄉,更是他輝煌人生的起點。
榮歸故里,衣錦還鄉。
于是,新的都城即將興建,它還將擁有一個響徹天下的名號:中都。
中國歷史上一直都有“擇中建都”的觀念,都城必須建于“天下之中”。《呂氏春秋》記載:“古之王者,擇天下之中而立國,擇國之中立宮,擇宮之中立廟。”
鳳陽正好位于南、北二京之中,朱元璋認為,故鄉就該是“天下之中”。
長達數年的調研里,王劍英不斷發現佐證。
比如,社稷壇上鋪設的土是五色土,黃土、黑土、白土、青土、紅土——五種顏色的土壤,從四面八方向中都匯聚,象征著中都與整個帝國的關系。
再比如,繪制的《明中都總圖》《明中都遺址示意圖》等圖例顯示,中都使用了嚴格的對稱制度,創造了城市的東西軸線。其中,承天門采用“3+2”式的門洞布局是唐代以后首次出現,被專家認為是北京天安門五門洞格局的雛形。
……
這些佐證,共同說明了一點:這可能是中國數千年來最華麗的都城!
留不住的鄉愁
一座豪華的都城,一個輝煌的時代。
如果按照建設進度和計劃,中都將會迎來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,它將成為一代帝都而永載史冊。
可惜沒有如果,就在萬眾期待中,一切戛然而止。
公元1375年,朱元璋以“勞費”為由叫停了建都大業。
建設是浪費,中途放棄更是浪費,這筆賬朱元璋不可能不會算。顯然,“勞費”這個理由很牽強。關于“罷建”中都,眾說紛紜。
64歲的鳳陽人孫家林退休之后成為鳳陽縣博物館的一名義務講解員。在中都廳的石螭首前,他不斷重復著那些關于“罷建”的猜測。
“其中一種說法流傳甚廣,那就是朱元璋對老鄉的防范。”孫家林口中的老鄉,史書上稱為:淮西勛貴。
打天下時,這群老鄉為朱元璋出謀劃策、征戰四方,立下了汗馬功勞;坐天下的時候,這群老鄉功名顯赫、權勢滔天,把持朝政、結黨營私,形成了一個權貴集團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,猜忌越來越深,皇權與相權、勛臣之間的爭斗越來越難以調和,彼此割裂的趨勢無法遏止。當然,朱元璋最初那個衣錦還鄉的想法也越發動搖。
家鄉是淮西勛貴的地盤,定都家鄉就等于把權力中心交給了淮西勛貴,必然會給大明王朝的統治帶來威脅。中都罷建,勢成必然。
中都,也因此成為明初廟堂之爭的一件“犧牲品”。
中都罷建,淮西勛貴的命運開始進入倒計時。五年后,朱元璋先后以圖謀不軌等名義,誅殺了胡惟庸、李善長、藍玉等一批功臣宿將。一輪輪的清洗中,淮西勛貴集團土崩瓦解。
回不去的故鄉,留不住的鄉愁。
窮全國之力,明中都始終沒有等到它真正的主人。期冀的燈火泯滅在公元1420年,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。路途遙遠,歲月迭代,這座輝煌的都城在鄉愁流失中逐步走向沒落、廢棄,最終被淡忘。
“這個決定,等于是命運的拐點。”指著館藏的一張照片,孫家林說,他出生之前,當地人還能從萬歲山遠眺東城墻及東北城角。可自他有記憶以來,“都城”一直被拆除,先是宮城東墻、北墻和午門以東的南城墻,然后是四眼井大橋、午門西邊一段城墻、西城墻下一片以及東華門、玄武門城臺。
慢慢地,慢慢地,曾經萬間宮闕的巍峨壯麗,只留下斷壁殘垣。
1996年,王劍英因病去世,他在著作中提醒后人:“尚埋在磚礫土堆之中的須彌座和石雕,更應堅決保護……對于存疑的問題,有待考古發掘工作來完成。”
盛極一時的明中都,繼續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。
再一次被看見
再一次被看見,已是19年后。2015年,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正式啟動對中都皇城系統性的考古工作。
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館員王志,系明中都遺址考古發掘隊領隊。
“起步工作是很難的,很多民房壓占在遺址上,推進難度很大。”比起工作上的艱難,王志的回憶里大部分是驚喜,因為以中軸線為核心,金水河、御橋、承天門、東華門等遺跡逐步得以顯露。
對于他而言,這是一個與歷史對話的過程。
根據《中都志》記載,明中都“規制之盛,實冠天下”。隨著王劍英等歷史學家與考古學者的接續努力,城墻、宮殿、壇廟、鐘鼓樓等主要官方建筑和街道逐步“顯露真容”。只有明中都前朝區宮殿的形態因史料記載不詳,而一直成謎。
“前朝后寢”的宮城格局,意味著前朝區宮殿是明中都最核心的部分。畢竟,那是皇帝上朝、接見大臣的地方。
“任何一點發現,都是驚喜。”前朝區主殿的巨型石礎,出土時正值夏日,王志和考古隊員們頂著烈日在宮殿區作業,與石礎的初見讓大家很振奮。“礎面邊長有2.5米至2.6米,覆盆直徑達1.8米,體量為目前國內所見宮殿建筑石礎之最,由此推斷宮殿建筑規模宏大,也由此可見朱元璋對故鄉的偏愛。”
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此輪發掘,歷時7年,發掘面積一萬余平方米。7年的堅持,前朝區宮殿漸漸露出它的真實面貌。
“首次廓清了明中都前朝區主殿及附屬建筑的布局,從實物上印證了明中都在中國古代都城規劃中上承宋元、下啟明清的歷史作用。”在王志看來,明中都將宋開封、金中都、元大都、明南京城和北京城串聯起來,充分體現了中華文化基因的世代相傳及中華文明的連續不斷。
更令人驚喜的是,明中都宮殿院落與水系遺存,成為2022~2023年度考古發掘的重要成果。
兩年中,考古人員研究發現了明中都內金水橋的西邊橋、中軸西側連廊跨越內金水河道的廊橋、內金水河過宮城南城墻的東南出水口等設施。
王志說,水系關鍵節點的發掘,增進了人們對宮城內金水河河道、橋址位置、規模、形制的了解,極大豐富、補充和改寫了對明中都宮城內中路建筑布局的認識,為遺址保護利用提供了科學依據。
也有專家認為,考古發現的內金水橋橋址與河道系宮城重要建筑功能區,其學術價值超越一般意義上的城市給排水系統功能,為探究宋元時期宮城的內金水橋制度提供了重要線索。
價值不止于此。明中都的這次發掘,更是打開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故宮的地下水系結構。
北京故宮的特殊情況和現實局限,決定了考古發掘的“舉步維艱”。而明中都水系結構的工藝設計,就為了解故宮金水橋橋面以下基礎構造、建造工藝提供了參照范本。
都城,從來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,它的每一棟建筑物的背后,都流淌著濃郁的政治涵義。
“華麗”,這是朱元璋賜予明中都特有的殊榮,也是有明一代南京城與北京城都不曾享有的待遇。
“但求安固,不事華麗”,中都罷建之后,朱元璋的一紙詔令,一錘定音。自此,不論是規劃布局,還是建設規模,南京城以及此后的北京城始終不敢越軌。“三環相套”“京師九門”“長安大街”“萬歲山”……永樂年間新建北京城的布局與建筑,更是奉行中都之制。
不少考古專家據此認為,南、北二京是中都的延伸,如果說明中都是1.0版,那么,南京城就是2.0版,北京城是3.0版。
今天,北京故宮里絡繹不絕的游客們很難想到,它的雄偉壯觀居然與一座名叫鳳陽的安徽縣城遙相呼應。
中都,無愧于中都。
中都盛景歸來
來鳳陽,不經意間就能找到北京城的“前世”:長安街、午門、東華門、西華門、角樓等諸多稱謂,天然的親切感迎面而來。
明中都鼓樓是目前中國最大的鼓樓。當初,明中都罷建半年后,雄偉的鼓樓建成。鼓樓基座長72米,寬34米多,是后來北京鼓樓規模的1.5倍,南京鼓樓的2.5倍,巍峨雄壯。
明中都設鐘鼓二樓,一西一東,遙遙相對。一條縱貫南北的中軸線延展開來,中軸線兩側的美景盡收眼底。
鐘樓報時,鼓樓敲鼓。600多年前,每到整點,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能聽到響徹天際的聲音。而今,曾被湮沒600多年的“報時中心”已化身為游客打卡的網紅景點,仿佛唯有暮鼓晨鐘的悠長在耳畔回蕩。
越來越多的游客喜歡前往明中都皇故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。古城墻下,不時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在這里休閑漫步。作為安徽省首個國家級考古遺址公園,遺址公園被稱為“城市文化之魂”,融入百姓生活。2023年,近50萬游客的足跡踏入這里。
與明中都一同“歸來”的,還有人們對歷史文化遺產的重視與保護。
2012年,明中都皇城城墻與南京城墻等8處古城墻被國家文物局“打包”為“中國明清城墻”,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,踏上“申遺”之路;
2013年,明中都皇故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被國家文物局批準立項,規劃總面積382.3公頃,總投資約12.7億元,建設期限為2013年至2030年;
2017年,明中都皇故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入選第三批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名單,成為全國36個大遺址公園之一。
……
王劍英在《明中都城考》中說,明中都要從歷史的長河中,從遺址的宏觀中來理解、掌握、保護和利用。他的這句話,成為全力推動明中都遺址保護工作的底氣和動力。
保護文物和文化遺產,如何既能“守得住”,也能“活起來”?這個問題,鳳陽正以行動作答。
如今,走在明中都遺址周圍幾公里范圍內,很難見到高層建筑。明中都皇故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管理處主任郭如亮解答,在鳳陽,所有的城市建筑都考慮中都城因素來建,所有新建的建筑物及構筑物的體量、高度、外觀和使用性質,都要與中都城和諧相融。根據距離中都城遠近不同,分別限高9米、12米和24米。
9米、12米、24米,這是一座城對明中都的“致敬”,或許也是對它的締造者最好的告慰。
鳳陽還有一個城市建設的核心IP——“一座中都城,鳳陽城市魂”。
“超級IP”明確:明中都將打造東西、南北兩大軸線,恢復展示洪武門、鼓樓、鐘樓等地標性建筑,基于原址建成文華公園、武英公園、洪武公園等一批主題公園,以史為據重新布局城市框架、命名街區。
歷史文化內涵已經成為城市發展的鮮明特征。
鳳凰鳴矣,于彼高崗。梧桐生矣,于彼朝陽。鳳陽,這座因朱元璋而得名的縣城,在朱元璋離去580年后,又一次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。
1978年的那個冬夜,鳳陽縣小崗村18名農民以“敢為天下先”的膽識,按下了18個紅手印,在全國率先推行“大包干”,揭開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序幕。
中國改革從農村開啟,農村改革從安徽開始。
改革,標志著突破;文化,意味著傳承。這貌似有些矛盾的兩面,卻如此和諧地構成了一個創新與包容的安徽。
在“何以安徽”的追問中,今天,我們站在了明中都的城墻下。雖不見當年萬間宮闕的巍峨壯麗,但拂去時光的塵埃,這座被悉心保護的明中都皇故城,終讓一代帝王的鄉愁,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安放。